文特森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新岁安康48h/随机掉落)鸣潜——菩萨蛮

    “我今天下山了。”


    程潜从身后环住严争鸣,他已经习惯了用传音和严争鸣对话,而自从那日说开了话,拥抱和肢体接触也成了日常。


    严争鸣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还没有失灵的嗅觉告诉他程潜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把郭涛宰了?”


    “是啊……”程潜叹息般地说着,抓过严争鸣的手,将一串冰凉的东西套到了他的手腕上。


    严争鸣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少爷,一上手就试出来了是什么东西,摸了两下,道:“星月菩提,成色不错。怎么去杀了人还有心思去求这个,不怕和尚给你打出来?”


    “菩提是佛家圣物,但我这串是在道观里求来的,别的可比不上。”程潜还不太熟练地敞开识海,让严争鸣的神识溜进自己的脑子里,能感觉到对方很客气地没有横铺直取,而是先慢条斯理地转了个圈,像一个隐晦又黏糊糊的吻。


     郭涛自知得罪了不能惹的人,一旬的功夫便跑到了蜀中,累得面黄肌瘦,不仅瘦削不少,脸上还还有粘土的伤口,看着跟逃难的游民一个样。他见了程潜,心知难逃一死,躲也不躲一下,任凭霜刃一剑封喉,死得很痛快。


    程潜没少杀生,但却是第一次杀人杀得满心怅惘——郭涛什么都没留下,即使他本来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但真正得到结果仍难免失落。


    一旁飘着的严争鸣嫌弃地飘着他脸上溅上的血,伸出碰不到东西的手给他擦了擦。


    程潜正在这琢磨着要不要把尸体的衣服翻一翻,就眨眼的功夫,身边突然就出现了个小道观。


    不知道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幻象还是它本来就好好地立在这里只是他刚才没有注意到——毕竟它真是太小了。


    又小又破,就像扶摇山的不知堂,破得很有格调,像是将风吹日晒作为自苦和修行,摇摇欲坠地在那站了不知道多少年。


    它的棚顶有些漏光,可想而知,下雨天也一定会漏雨;门板已经烂没了轴承,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门槛很高,但一踢就倒;屋子正中有一尊像,明明是个道馆,那像却身形丰满、眉目柔和——美中不足的是脸缺了一块,大概是让耗子啃了,它还不伦不类地坐着个莲座,手指雕刻粗糙的手上握着一把落满灰的拂尘。


    通俗点讲, 就是道观里供了尊不太像佛的佛。


    程潜在旁边眉高眼低地看了一会儿,即使他没有自家娘娘那样惨绝人寰的洁癖,但对着这么一间碰一下就容易掉渣的屋子,也很难摆出什么好脸色。


    更何况,在他摆不出好脸色的同时,已经神使鬼差地迈步进去了。


    能骗过他这种等阶的修士,这东西绝非善类。


    程潜将这四不像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菩萨似的道士低眉顺目,雕刻粗糙的脸上没有慈悲为怀的良善,反而从不对称的嘴角透露出几分贼眉鼠眼的意思来。


    看不出材质的像怀里抱的并不是拂尘,而是一把粗制滥造的梅花——长得不仅像拂尘还很像扫把。程潜自打严争鸣受伤后便对梅花神经敏感,原本想和这破观井水不犯河水,一见到这花当即忘了,提着袍子更走近了些,弯腰仔细检查那把分不出个数的梅花。


    平心而论,如果它没有被腐蚀得这么厉害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像扫把,离近了看才能发现雕刻的人十分偏爱这束花,花朵的纹路依稀可辨,形状也称得上惟妙惟肖,花瓣上还着了彩漆,花蕊里裸着暗淡无光的赤色小珠。


    严争鸣的意识跟着程潜一起打量着那串梅花,他没观察得那样仔细,只觉得上面厚重的灰尘惹眼,嫌弃地拍了拍自己根本落不上灰的袍子,透明的手穿过了自己同样透明的身体。


    程潜还在认真琢磨,严争鸣瞧着他因为弯腰而凸现的脊骨,飘飘悠悠地在背后给了对方一个无痕的拥抱。


    这一抱,他便找到了个好东西。


    梅花的怪异之处就在于它的花朵都集中在枝头,看上去分不出个数的一大捧,乌泱泱凑在一块,不仅失去了梅花应有的清淡雅致,反而落了俗气。


    但是这样,它们中心那些多此一举的珠子就可以……


    程潜伸出手,捻起一粒像红豆似的小珠子,轻轻一提——


    那一整串的珠子都被提了起来,梅花就势而散,道士手中空留一把空荡荡的花枝。


    严争鸣提了提嘴角:可以用丝线连成一串。


    菩提落到程潜手上便脱落了上面掩人耳目的朱漆,露出原本青白的颜色。


    严争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程潜手心里拖着的那串菩提子正好端端的带在手上,流转着温润如玉的暗光。


    盘坐在莲座上那贼眉鼠眼烂得差不多了的道士看看它空荡荡的双手,有些遗憾似的低头瞧着程潜。


    满身尘埃的故人就这样如无其事都看了过来。


    程潜瞬间瞳孔紧缩,他的声音和严争鸣同样的颤抖,眼中都划过那些在不可置信中黯然逝去的年光。


    小到难以发现的破道观,和不知堂一样的熟悉感,木像令人亲切的贼眉鼠眼,故弄玄虚的梅花,那明明毫无灵气的死物就在最后一刻活了过来。


    一个意外闯入的访客和一缕看不见的神识一同矮身跪了下来:“师父。”


    那道士摆了摆手,像是在说自己只是块朽木,不必再拜,又像是从前在山上的日子,在黄鼠狼身体里苟活的韩木椿看着自己收下的几个徒弟,无奈地摆着手,神神叨叨地摆弄着几枚铜钱,说今晚宜食小鸡炖蘑菇。


    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将辞人世的师父,看着他们师兄弟几个,有没有片刻的恍惚或失落——这就是师祖搭上清白性命,他本人强留此间苦苦支撑的传承。


    不可雕的朽木开不了口,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结果。


    那些小孩子气的怅惘随着尘埃落定一起化成了灰,偶尔有那么一阵矫情的风吹过来糊一脸,最多呛出几滴眼泪,除了怀念和无奈,怎么都抽不出别的心思去揣摩师父的心境了。


    百年已过,师父终于又来护了他们一次,即使他不成器的徒弟们都有了那么点出息——门派没能复兴,但还半死不活地在那喘着气,而且一时半会,也不能气绝。


    也许扶摇山的血脉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盛极而衰、盈亏有常、返璞归真。


    严争鸣跪着拜了一拜,又站起来,躬身拱手。


    一拜是晚辈礼,二拜就是弟子礼。


    他明白韩木椿看不到,但是他也明白韩木椿能知道。


    程潜自然不知道身后有个飘来飘去的大师兄,他挺直地跪在原地,看着那朽木道士慢慢枯化,发黑的指尖颤颤巍巍地冒出了一只翠绿的嫩芽。


    枯木亦逢春,不抵岁久化为尘。


    道士的像就地散了,那株青翠可爱的绿芽就跌落在程潜的袍角,没有声音,也载不动情感。


    程潜捡起它,别在自己的襟口。


    他迈步出去,严争鸣自然也跟着飘飘悠悠地晃了出来,走出了门口又多少里,程潜没有御剑,更没有回头。


    严争鸣也没有回头,他可以把那间随时要倒塌的破道观用力刻在自己的脑子里:茅草棚顶晴天漏光雨天漏水,门板烂得躺在地上,门槛腐蚀得一踢就倒。里面坐着个朽木道士,不知道是师父,还是师父的念想。


    它像是在风雨中以自苦为修行,摇摇欲坠地站在那不知道干些什么。而现在他知道了,是在等人。


    等的是谁?也许是程潜,也许不是,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谁都不会知道了。


    也许是得知自己——他不成器的大徒弟遭了难,晃到此间来帮忙挡个劫,也许师父一直看着他们,让这道士做了百年前那只倒霉的黄鼠狼,教他枯木逢春。


    身为真正苦行百年的大师兄,严争鸣比程潜更懂得这第三式的可贵和不易。枯木逢春者最痛苦的那一刻往往是逢春时,就像他熬了一百年突然见到程潜,一口苦血卡在心头的痛苦远胜青龙岛上逐渐僵冷的离别。


    程潜独自走在这条山路上,路边的石堆里跳出小虫,泥土带过他干净的袍角。大抵是这世间的山路都长成这副崎岖蜿蜒的模样,走过山路的人看哪都觉得以曾相识,严争鸣在后面看着他走,像是隔着百年光阴,他们同行一道。


    他的小潜,负着霜刃,是他在梦中也描绘不出的挺拔模样。


    身边的景物开始模糊,严争鸣知道自己该出去了,他默默看着程潜的背影,看着他走向自己目之所及以外的地方。


    他知道,他是回家去了。


    严争鸣不再走了,他还是有些可笑地半悬在空中,注视着一片花白中程潜挺直到天塌也不会弯曲的脊背。


    “师兄……师兄……”


    他感受到肩上环上来的温度,久违的声音充满耳膜,他没有睁眼,但已经有了光感,手腕上温凉的触感随着视听的恢复渐渐消失。


    师父走了,也可能没来过。


    严争鸣依然泛着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他找到程潜的手,黏糊糊地摸着缠了上去:


    “没事了。”













久等了,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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